夏雨过后便是暑热。

即便雷雨时落,也浇不下去半点火气,反在泥中蒸腾出湿热。

移居至树荫繁茂、藤萝满架的别院,淑姜依旧觉得闷热难堪。

或许是身孕的缘故,又或是……

母亲的遗愿,父亲的守护,皆沉沉压在心头。

淑姜每每问自己,想要两全,是否太过贪心?

“邑主,苏大巫来了……”虢小小的声音自门外传来。

淑姜愣了下,随即想起,前两日虢小小就问自己要不要请巫医来看看,当时随口回绝了,可虢小小岂会轻易放弃?

“请苏大巫进来吧。”

行礼寒暄后,苏大巫略略向淑姜禀报了社庙情况,便话题转过道,“邑主,恕老身多嘴,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“苏大巫不必顾忌,有事尽管说。”

“确实得顾忌。”苏大巫和蔼地笑了笑,那一刻,她不再是淑姜的下属,而是一名亲切的长辈,“在家乡得了些消息,邑主若觉不妥,老身便不多言。”

淑姜闻言精神一振,“媚姐姐好吗?”话一出口,意识到自己失态,淑姜又轻咳一声,收敛了下道,“听闻苏国与少昊氏联姻,未知苏侯意下如何?”

苏大巫笑着回道,“此为嘉事,苏侯自是乐见其成,待得明年,公子胜正式受封薄姑邑正,朝歌赐婚多半会同时抵达,届时……媚巫正应该也会前来。”

淑姜笑了,可很快又陷入愁绪中,就不知明年自己……

见淑姜敛去笑容,苏大巫脸上也不禁露出疑惑,淑姜赶紧笑着摇了摇头,“是我走神了,苏大巫见谅,我想请问……媚姐姐眼下如何?”

“媚巫正所行之事,本是机密,容不得老身探问,不过近日来,朝歌到是有意将消息传开……”

“何事?”

回想起来,临别前媚己确实同自己说过要督造什么,不便透露。

“将白玉简另造玉琰,赐名天智,听说还是邑主寻得了这白玉简。”

淑姜吓了跳,莫名一阵心悸。

“邑主恕罪。”苏大巫说罢伸手为淑姜把脉,细细把了阵脉象后,苏大巫皱眉道,“邑主思虑过重,这样对身体不好,恕老身多嘴,如今薄姑既有公子胜接手,邑主不妨将心放宽些,邑主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,大王亦不是不知,眼下的处置未尝不是在保护邑主。”

明知苏大巫误会了,淑姜却也无法多加解释,只好顺着话头道,“近日是想多了些,谢苏大巫提点,只是将这白玉简造为天智玉琰是不是有些不妥……”

“这就不是老身该过问的了,或许大王要的就是震慑草原诸部,对了,前些时日邑主送往朝歌的黑金锥,也交由媚巫正去研习督造了,可见大王还是看重邑主的。”

“媚姐姐督造……黑金?”淑姜心下又是涌动起不安。

苏大巫则笑道,“邑主许是不知,苏国与别国不同,苏国巫者常常负责百工督造,目前此事由苏国陶正妫遏主办,此人为帝舜旁支后裔,族人曾归为昆吾百部,大商立朝后,便留在了苏国。妫遏极善制陶,目前正为大商试造城砖,能烧出极火,黑金难熔,正需极火,故而才交由他主办,媚巫正则负责督造,统筹百工配合妫遏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听得苏大巫一番解释,淑姜心安了不少,也替媚己高兴,媚己若能连成两件大事,想必会大大减少那些闲言碎语。

“邑主可还有想问的?”

“多谢苏大巫,这些已是足够,媚姐姐安然无事就好,对了,苏大巫,我……”

“邑主不必为难,有话请直说,盈邑宗迟迟不归,亦有老身的不是。”

“不,苏大巫误会了,我想问的是,苏大巫如何看待巫者灵脉渐失?”

“邑主身怀六甲,负担是重了些,不过邑主的灵脉没任何问题,待生产后——”

“苏大巫,我不是说我自己,我说的是天下女子……,若有一天,天下女子皆无法练出灵脉……”

苏大巫闻言不禁动容,似也明白了淑姜的心结,于是郑重道,“启禀邑主,这正是苏国积极发展百工的缘故,百工者不仅是陶工、铸工,还有织工、医工,甚至,有些医工的医术已经远超祝由。”

“以工代巫?”

“邑主明鉴,正是,能练出灵脉的,说到底是天赋。天赋人以神力,人便用神力,天不赋人神力,人便以工代之,这一点,无论女子男子都是一样的。”

“说得好。”淑姜颓然多时的眼眸倏忽亮起,“以工代巫,不分男女。”

“是,即便上古,也是天赋者少,凡者多,除去补天这等大事,这世上更多的事,还不是凡人来做。”

“苏大巫所言极是,淑姜受教。”淑姜心下豁然,当即给苏大巫行了一礼。

“哪里。”苏大巫慌了,“邑主莫要如此,折煞老身了,邑主不怪老身口出狂言便成。”

与苏大巫一席话后,淑姜不觉思绪洞开,梧桐知秋,吹过别院的风也不觉凉爽起来。

隔日夜里,淑姜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牵着十一在田野上奔跑,身后跟着狐不义、阿禾,还有好多不认识的小孩……

“阿娘。”蓦然一声童音,淑姜猛地收住脚步,才发觉手中所牵并非十一,而是一个陌生小女孩,年纪甚小,只三四岁的光景……

“阿娘。”

周围的小孩也莫名消失了个干净,只剩下眼前这个软绵绵的可人儿,依恋地呼唤着自己。

淑姜将小女孩抱起,问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是阿娘的大姬……”

小女孩咬字不清,听着到是有些像妲己。

似乎明白淑姜误会了,小女孩拼命摇头,“不是阿娘想的那个人,我就在阿娘身边,我是大姬,阿娘给了我姓,却还没给我名。”

淑姜笑了,心下已然明了,这是胎梦,看着大姬有些像姬发般严肃的小大人神情,淑姜忍不住刮了下她那尚未撑起的小鼻子,“大姬想要什么名?”

大姬伸手抱住淑姜,“不急,大姬不急,阿娘不要不开心……”

淑姜心头一酸,连忙搂紧大姬,大姬又道,“阿娘不会离开大姬是吗?”

连尚未出世的胎儿都在为自己担忧吗?

淑姜轻轻抚着大姬的背,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,此际田野一片金灿,朝霞又点染万千红晕,说不出的美轮美奂,淑姜坚定道,“大姬,阿娘不是要离开大姬,阿娘必须去说服一个人,让她放下对神迹的执念……”

话音方落,平地狂风,淑姜只觉怀中一空,当即惊醒……

夜尚黑,月光分外明亮,几乎有些刺眼。

然而,淑姜很快发觉,那明晃晃的光亮不仅仅是洒落的月辉,还有燕山神女的行气铭!

对啊,为何自己忘了这个行气铭?

这个内中藏了太多秘密的行气铭,或许能告诉自己真相。

端坐铜镜前,镜面很快淹没在一片月华中,淑姜恍惚似走进了明月,耳边潮声四起,浓重海腥扑鼻,这里……是薄姑城外的滩涂,尚未开出禹河道的滩涂……

“你当真要这般做?”

“莱国不能灭,至少不能这样灭……”

“可你……”

对话声响起,眼前出现两名女子,一者白衣飘然,鼻秀目澈,似一处秀丽山河,一者只着普通村妇粗麻衣装,容颜却若霞云透光,掩不去玉般的美质。

淑姜眼一热,她知道那村妇是谁。

村妇抚上尚还平坦,看不出端倪的小腹道,“我必须生下一个侍神者……”

白衣女子叹息,“你这是以命换命,吕望不会如你所愿的。”

“所以,我才需神女大人相助。”

“助你去送死吗?”

“这不是送死,是交换,唯有献祭蜃台,我才能生下一个侍神者。”

“那你女儿呢?同出少昊氏,自空桑到姜水,再从姜水到东夷,隐为申氏,假托姜姓,世代献祭蜃台,姮娥后裔的命运不该如此……”

村妇转身遥望大海,“命运不会总是如此,星河轮转,神路将尽,阿淑是最后一个……,待她上蜃台时,便不是献祭而是终结,请神女大人务必助我困住吕望,至于空桑那边会由她去处理……”

淑姜张口,想要喊出声来,却是口不能言,身不能动,只得眼睁睁看着滩涂上两人离去,消失在天海中……

似在印证淑姜所见非虚,自那夜梦醒后,海上忽而起了旋风,刮来一阵又一阵的雨,天海异变,诡谲莫测,反复在橙蓝间……

有夜航的渔人说,本是风平浪静的月夜,忽见无数蜉蝣自海上飞起,随后就起了风浪……

只一切很快就雨过天晴,夏秋之际,海上本就多雨狂风,对于这一传言,似也没太多人在意,姬发亦在风雨中赶回了薄姑城,打算尽量一直陪伴到淑姜出月子。

入秋后,日子愈发平静恬淡,转眼又是新月元旦,春耕春播,终于,在桐花初开之际,雨润清芬中,一声婴儿啼哭响彻薄姑府邸。

“贺喜公子,邑主母女平安。”苏大巫出了产房在细雨中同姬发道喜。

姬发笑道,“大姬可真会哭。”

话音刚落,婴儿哭声愈发响亮,似在抗议,就在众人说笑时,门外忽传马蹄声疾,有人惊慌失措道,“盈邑宗……”

“阿淑呢,救十一,快救……”

“盈邑宗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