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杨戬的身世,确实传奇。

大彭灭国,羽山氏贬贱姓为杨,沦落奴族,按理来说,子孙世代都要打上黥记,但杨戬的生母却是费国前邑宗华嬴,因而免于此刑。

听到这里,淑姜不由想起了朱墨。

奴隶的烙印通常烙在额上,罪者的黥记则是刺在脸颊上。

罪者不过背负一世,奴隶却要背负一代又一代,子子孙孙不得解脱,除非由贵人特赦。

淑姜并不认为费廉、费来父子会有这份胸襟,于是问道,“这位前邑宗如今在何处?”

虢小小摇头,“没人知道,当初前费侯病重,费廉代兄摄政,对外宣称女公子华嬴与奴族贱姓苟且,将其囚禁在桃山,这么多年过去了,也没有华嬴的消息,有人说她早被费廉杀了,也有人说她在囚禁中炼就完形,羽化飞升。”

淑姜一下明白了虢小小的弦外之音,费廉囚禁华嬴,分明是为自己的儿子费来能登上费侯之位,若否,以华嬴的身份,再加上羽山氏精通水利,以功绩获取特赦是名正言顺之事,何来苟且私通之罪?

“那杨戬的生父呢?”

“邑主是想问,这孩子怎么成了费来的走狗吧?”虢小小到是直接了当,“他的父亲贱名为槐,因精通水利,帮助了不少黎民,故而东夷人私下里尊他为羽山槐。说起来,华嬴被囚禁,到也不全然是费廉的构陷,只因羽山槐叛逃,华嬴才沦为阶下囚。”

“怎么会?是不是有什么隐情?”淑姜惊讶道,她不信以华嬴的眼光,会选上一个不堪之人,更何况羽山槐还帮助了那么多人。

说到关键处,虢小小却卖起了关子,只道,“确实有隐情,这一点,邑主很快就会看到。”

一夜无话,次日清晨,就有人来递消息,说是攸侯带兵出了海。

虢小小沉吟片刻,建议淑姜去往码头等攸侯归来。

随着虢小小上路后,淑姜一路看去,发觉攸国的田地大多贫瘠,土中尽是黄白结块儿。

到了一片小树林休息时,淑姜拈了把土,嗅了嗅,只觉土气咸腥,再到山岗上细细观察,见冬日半枯的河道外,尽是河水泛滥的痕迹。

“这里的土地向来如此多盐吗?”淑姜观察过后,回了小树林,询问虢小小。

虢小小瞥了眼费仲,“这就要问他们费国了。”

费仲被责难,也不恼,耐心解释道,“邑主有所不知,为尽快拿下莱国,故而费国连同攸国,将黄河改了道,只地势的缘故,黄河改道后,春夏之际常有海水倒灌,以致江河泛滥。”

“说得可真轻巧。”虢小小冷冷道,“费来养着三千精兵,囤在曹国边境,饮着好水,种着肥田,却叫下游的黎民,饥肠辘辘,不得安生。”

“小小姑娘说的是,当初不少人反对黄河改道,可最终殷太师也同意了,这才堵了旧河道。”

“是啊,连比干都同意,费来自是有恃无恐,可我记得,费来也立下了军令状,黄河改道三年内,必拿下莱国,如今如何?如今莱国不仅没有像费廉父子说的水源枯竭,反是让逢、㠱、姑幕三国彻底倒向莱国,奉莱妘为王,这就是费国的‘丰功伟绩’。”

听得虢小小的控诉,淑姜倒吸一口凉气,为迫使莱国就范,费国、攸国竟是想出了这样的自损招数。

费仲转着尺八道,“费国国民尚可依仗曹国,攸国以南沃土千里,受灾最为严重的还是姑幕,其国土半数被淹,剩下的部分也为费国所拿下,之后,只要薄姑再拿下逢、㠱二国,莱国就会陷入孤立无援,三年足以。”

“还有脸提薄姑?”虢小小愈发咄咄逼人,“黄河改道,莱国的水源没有枯竭,薄姑境内水源到是枯竭了大半。”虢小小说着,转向淑姜抱拳道,“邑主现在明白自己揽下的是一个怎样的破摊子了吧?”

至此,淑姜才明白东夷形势有多严峻,“所以,费侯想除我,是怕我改变东夷的局势吧?”

虢小小坦言道,“邑主难道不认为,眼下恢复黄河故道是最好的作法?”

“只怕不妥。”费仲劝道,“这段时日,费侯与曹侯之所以能轻易拿下逢、㠱二国以西诸国,全因黄河改道,现在改回去,这些方国怕又不服帖了。”

“这些方国不肯归降,还不是费来成日里不干人事!”

见虢小小一副气到要打人的样子,淑姜赶紧转过话题,“小小,所以,羽山槐的叛逃,和黄河改道有关?”

“有。”回答淑姜的人是费仲,“黄河改道非朝夕之事,很多年前便由家父提出,羽山槐勘察山川地理后,大力反对,并断言莱国水源绝不会因此枯竭,不过羽山氏中也有人不同意羽山槐的看法,由此造成了分歧,之后,便发生了羽山槐叛逃之事……”费仲说罢轻叹,“阿戬也是可怜。”

虢小小讥讽道,“好坏不识,认贼作父,还真是可怜。”

费仲摇头,“小小姑娘对我父兄成见太深了,若他们真有歹意,应该杀了阿戬才是。”

“是了,我也奇怪了,他们怎会这般好心,留着杨戬,还指望这没爹的孩子无师自通水利吗?。”

两边正斗着嘴,远远过来一辆牛车,上边放了几个桶子。

车夫将车停下后,走向虢小小抱拳施礼道,“小小姑娘,水送来了。”

虢小小拿出钱袋,递了过去,“劳驾。”

车夫打开钱袋,小心翼翼地数了数,他虽是极力遮着,淑姜也仍能看到,里面是沉甸甸的金饼,之后,车夫将钱袋收起,同车上另一人搬下木桶后离去。

淑姜咋舌,“小小……这些钱是买水的?”

“是啊,莱国牢山的泉水,可保数月鲜活,冬日少雨,此地河井尤其苦涩,攸侯出征时,也会通过黑市,买上几桶煮茶汤呢。”

再上马车,淑姜只觉肩头沉甸甸的,如今她才明白这副担子有多重。回想青姚在城隍的话,说自己“仁心有余”其实就是在暗示自己要解决东夷的民生吧,可如今战事交织,局势复杂,她要如何为万民谋求生计?

在谒舍落脚后,淑姜急急寻来虢小小和费仲,要他们两人将东夷大致地形和黄河故道、新道画出来。

虢小小不擅此道,为难之际,费仲拿过粗帛提笔画了起来,画过后,费仲指着黄河故道,同淑姜解释,“邑主请看,故道本在岱山以北,薄姑南境外数里,如今这些地区的方国已悉数为费国所占,新道则是沿着费国和攸国边境修的,也可以说,两国以此为界。”

淑姜不由暗暗皱眉,总觉得有什么不妥,却也一时说不上来,来回看了看,目光最终落到曹国,“费先生,所以,东夷境内,黄河的上游在曹国?”

“邑主说的没错,曹国境内两条河道,一条流向东北,是黄河故道,一条本是黄河分支,如今用来连通黄河新道。”

淑姜叹了口气,“修建河道是不是要很多年?”

费仲略有些惊讶地看向淑姜,“是,东夷民力不够,这条新道断断续续挖了十几年,可以说阿戬就是伴着这条新道长大的,邑主……莫非想要修第三条河道?”

淑姜连连摇头,她是有闪过这样的念头,但以东夷眼下的状态,再开一条河道去薄姑,怕是要饿死不少人,想到这里,淑姜又问道,“多谢费先生指教,那敢问薄姑如今的水源,如何解决?”

“邑主无需客气,费仲从未踏足薄姑,只怕无法告知邑主了。”

虢小小冷笑道,“我们这位费二公子,成日里不是替曹侯当说客,就是替曹侯打理花园,哪儿关心别人的死活。”

“小小姑娘教训得是。”费仲也不反驳,好脾气地一一接受。

淑姜看着粗帛地图出神,心道费仲若真不关心他人死活,怕也不能将东夷的局势标得如此清晰,连被淹没的姑幕也标了出来。

此后几日,淑姜在虢小小的陪同下,暗访了周围村落,见是天寒地冻,村人粮食稀缺,全靠风干的海鱼黍米充饥,个个面黄肌瘦,着实让淑姜难过不已。

据说攸国北境本有不少河道井水,自黄河改道后,海水混着泛滥的江水,连地下暗流一并污染了去,因井水生病的人不在少数,甚至有人因此偷偷乘船出海投奔莱国。

与费来不同的是,攸侯好歹还顾念黎民,因此常常点兵出海,与孤竹国约定共同夹击莱国王都芝罘。

至于费来只负责陆上攻击,在吞并东夷诸国后,便不再有所进,只等着王朝派兵来啃逢国、㠱国这两块硬骨头。

这一日,淑姜与虢小小正沿着码头海岸远眺,冷不丁,见数支小船破浪而来,虢小小面露喜色,“是攸侯归来了!”

果然,小船上岸后,几名甲士向守着码头的人吩咐了几句,码头上立时升起道道旌旗,只这份欢庆没过多久,海面莫名漫起了白烟。

感受到了异常的灵气波动,淑姜变了脸色,“不好,是兽魂。”

“什么兽魂?”虢小小迷惑道,她虽有些灵力,到底不似淑姜灵敏。

就在此刻,突然有人大喊,“是蜃景!是蜃景!莱国妖法!”

淑姜和虢小小抬眼望去,只见不多时,海面上白烟已成大雾,并向码头涌来。

而这雾气又甚为奇特,只聚集在低处,上方仍可见朗朗晴空,在骄阳映射下,白雾中忽而浮现出一座翠绿长岛。

最为奇特的是,分明是白天,长岛最高处的岛峰上却亮着一轮硕大的月亮,似从天际摘下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