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不是即刻出兵,淑姜松了口气。
但见姬发沉默,淑姜又连忙道,“公子……这事,我不会说出去的。”
姬发叹气,松开怀抱,伸手替淑姜理了理鬓发,“阿淑,这件事是大王下的令,迟早会传开的。”
淑姜心头一凛,是了,她又糊涂了,躲在朝歌的棋子们,想必早得知了消息,这件事迟早是会传到草原上的,或许已经传到了,也不知赤乌是不是为了这事才设局抓自己?
“所以,跟我走吧……剩下的事阿召会出面搞定。”
“阿召……是平阳商会当家吗?”
“是,其实阿召与你颇有些渊源。”
“公子此话何意?”淑姜问道,从方才起,这位当家就说与自己算得上是旧识。
“召叔母……”
提起这个名字,淑姜眼前不由浮现起一张慈霭优雅的面容,“是……公子召?”
公子召,姬奭,因封地在召国,又被称为公子召或者姬召,淑姜听姬旦提起过,但当时南宫括神情很是不悦,姬旦也就没多说,现在看来,是因为公子召和姬发交好的缘故吧。
“四叔早故,叔母为免闲话,早早带着阿召前往封地,后因丰镐两邑无人主持大局,君父才让叔母前往两邑。”
没曾想其中还有这等曲折,至于公子召是如何成为平阳商会的当家,淑姜想了想,此事说来话长,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于是转过话题道,“公子,大王将云舟山以南封赏给大狐,这事作数吧?”
“怎么不作数?但你可知——”
“我知道,那里是一片沼泽,一片燃着鬼火的沼泽。”
“是,据说那沼泽存在很久了,起先只是普通的沼泽,大禹治水时,曾打算修三条河渠排水,结果……”
“结果怎样?”见姬发说到一半不说了,淑姜不免有些着急。
姬发无奈道,“阿淑,你想怎样?该不会是想去那鬼地方排水种地吧?”
“沼泽不都这样处理吗?”
“不一样,你这个样,我更不能放你走了。”
“公子,公子至少告诉我理由吧。”
“和你说了理由,你会放弃吗?”
“……”淑姜沉默了一阵,嗫嚅道,“那总要……让我去看看……”说话间,淑姜摸上姬发的袖子,轻轻拉了拉,“公子,我真不能走……,我会说服大祭司的,其实除了征战,泾河窑我们迟早也是待不下去的……,公子有没有听说过天变?”
姬发抱着淑姜的手略略一紧,“看来,阿菀同你说了。”
“公子知道?”
“此为禁忌,不可多谈。”
淑姜暗暗咋舌,天变不仅意味着气候的变化,往往还涉及人世兴衰更替,老商王自是忌讳这些,“公子,我不是要谈禁忌,我只是想说,大祭司一直有意另寻栖身之所……,公子让我试试吧,我好歹是个巫者。”
“你眼下这样……”
“不是有犀角了嘛。”淑姜愈发捏紧了姬发的袖子,“公子……”
连声低唤,姬发不觉有些心软,嘴上却并未松口,“即便大狐可以开辟鬼火沼泽,那赤乌呢?他们的地盘本就不大,故而才会投靠义渠,赤乌一定会用尽手段逼迫大狐联手。”
“公子,那鬼火沼泽究竟有多大?”
“比之唐地,到是要大上许多。”姬发明白淑姜问话的用意,干脆道,“若能开辟出来,再加上汾河以东,赤乌原本的地盘,到是足够……只不过,这件事既不容易,也没那么简单。”
“公子给我讲讲鬼火沼泽……大禹治水后来为什么没治好……”
姬发被她磨得没办法,只好说道,“传说排水之时,天际突然落雷,随即沼泽之下便蹿出鬼火,之后,整个沼泽仿佛被点燃了般,充满了烟尘瘴气。”
“大禹治水……到如今都有千年了吧?这鬼火沼泽……”
“那一片地,北有云舟山,从东西两处合抱,过了汾河往东便是太行山,往南是百里平野,汾水经流,若非鬼火沼泽肆虐,到是一处绝佳之地。只是若真能开辟,大王又怎会封给大狐?”
“可这鬼火,也烧了千年了……”
“说是大禹治理,也就是传说罢了,历任大王都曾有过开辟此地的念头,最后都搁置了,这鬼火,也不是时时在烧,只每年打雷时,总会烧上那么一阵,谁也不知要烧到什么时候。”
“那也烧了不少时间了,总有烧完的地方吧?”
“这鬼火,不知从何而来,以何为燃,或许就是熄不灭的。”
“总要去看看吧……”
提到泥沼,两人的对话似也陷入了泥沼,姬发不说话了,此时车厢外传来轻叩,“当家有何吩咐?”
是虢小小的声音,淑姜立时明白了,姬发的身份不能暴露,所以虢小小才假装这车上的是当家,她真正要问的是姬发拿定主意了没?
于是,淑姜抢在姬发开口前道,“小小姑娘,叨扰多时,我正打算和当家告辞。”淑姜刻意提高了声音,车外,果然有马蹄声响了响,应该是狐甲六和狐甲七。
“你……”姬发气极,将淑姜搂了个结实。
“公子,放我走吧……”淑姜请求道。
最终,淑姜重新坐上了小车,这次换作狐甲六赶车,空出的马匹则跟在一旁。
淑姜说服了姬发,却也没完全说服姬发。
“阿淑,我今天可以放你去,但之后若有危险,你必须跟我走!”
淑姜心头发热,脸上不觉烧了起来,直到回了大狐,嘴边还挂着笑意,狐丁一奇道,“阿淑姑娘,什么事这般开心?”
话明明在耳边,淑姜就是有点反应不过来,好半晌才道,“没……事,就是拿到了犀角,有点开心。”
“仓啷啷”声响,似是有人在磨刀,淑姜彻底回了神,“丁一,这是怎么了?”
狐丁一讪笑了两声,低低道,“大祭司吩咐磨刀,若你们回来了就宰羊,若你们不会来就宰人……”
淑姜“扑哧”一笑,这还真像是狐满会说的话。
夜中,篝火升起时,淑姜已是服下犀角粉,行气后,身体不觉轻快了许多。
寒风中,听着白狐喀目带领众人祈祷,之后又唱起了歌,淑姜深深觉得,自己回来是对的。
只是姬发出兵的事,到底要不要和狐满说,淑姜不免犹豫,她难以预料,这些话说出去,会有什么样的后果,或许明天找吕奇商量了再说。
就在第一波歌声落下时,突然有人唱起了一首哀歌。
哀歌悠扬婉转,起伏缠绵,令人听了心尖不觉发酸,这是淑姜没听过的歌,歌词听不太清,但淑姜能感受道歌中的悲愤与彷徨。
草原上唱歌,向来一呼百应,有人起了头,其他的人便陆续加了进来,到最后,人群中起了细微的啜泣声。
“西落小酋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狐满的声音十分不悦。
一女子声音响起,“和小酋无关!是我触景伤情……”
“触景伤情?”狐满冷笑,“想说什么就说吧,不必绕弯子。”
周围人纷纷耳语起来,皆不知西落小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。
那女子道,“启禀大祭司,今日我牧羊走得远了些,遇到了赤乌人,他们说朝歌传来不祥的声音。”
狐满默不作声,那女子也不免顿了顿,鼓足勇气道,“大祭司可能不知道,大王命周国攻打彬地!”
众人闻言,一时大哗。
怎么会?
淑姜万没想到,自己担心的事,一下就逼到了眼前。
待喧哗声下去些后,狐满问道,“西落小酋,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此事?”
“听说了。”
“也是赤乌人告诉你的?”
“是!”西落小酋提了声,“守在商团时,昆吾止派人传信,说的消息也是如此,大祭司、喀目,你们如何看待?”
狐满悠悠道,“西落小酋,你希望我如何看待?”
说话间,淑姜总觉得狐满的视线,似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。
“大祭司会在乎西落小部的看法吗?”
西落小酋连连挑衅,狐满却不以为意,“你的看法确实不重要,因为你的眼里只有仇恨。”
“那大祭司眼里呢?可放得下与赤乌的——”
“住口!西落小酋!大祭司面前岂容你放肆!”狐甲一喝断西落小酋的话。
“诸位,泾河窑四野的牧草,顶多也就能支撑到来年第一个满月,大家真要在此时征战吗?义渠人的退路是往西越过贺兰山?我们呢?难道诸位要跟着一起去?如果有人想去,请马上离开,我狐满绝不为难,可别现在不说,回头又在背后捅刀!”
“狐满你什么意思!”
“放肆!”
那一声“放肆”是狐不义喊出的,可随即,狐不义好似呛了冷风,吐了起来……
一场欢宴,不欢而散,好在白狐喀目,与其他小部长老出面训斥了西落小酋,一场风波才算压了下去。
淑姜很清楚,这只是暂时的。
“阿淑姑娘,还不睡?”
狐丁一走了进来,本是来熄灯的,但见淑姜坐在那里,便过来替她披上薄毯。
“大酋怎样了?”
“哎,没什么,娘胎里带来的病,不过先生说了,可以炒些麦子做茶汤,刚才试了试,还真有效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“怎么了?大酋还是不开心?”
“这么多人面前吐奶,他怎会开心,我说的是大祭司,她说,草原上麦子稀罕,用来做茶汤太浪费了,先生说用量不多,大祭司说再不多也是口粮……哎呀,反正争了两句,先生说,以后给大酋做茶汤的麦子,他来解决。”
淑姜心中一动,总觉得麦子再怎么珍贵,狐满还不至于这般小气,只怕是故意吵给别人听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