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柒从未见过秦卓的脸色如此凝重,视线也随之下沉,紧盯着案桌。

秦卓的大手掌盖在上面,只露出一丝缝,迟迟不肯拿开。陆柒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发出X光线,透过秦卓地手掌看清他手下藏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,如此重,以至于拍在桌上的,发出的声音又沉又闷又够份量。

秦卓斜眼看陆柒,见他目不转睛,太阳穴上边的青筋都跳了出来,不由戏谑一笑,这才将手抬起。

原来,是一只箭镞!锥体三棱式铜镞!正是陆柒在驿站遇袭时,神秘人使用的箭镞,也是陆柒一直怀疑是秦国军中最常用的箭镞!

“箭镞!”陆柒激动的立刻跪起身,用膝盖前行几步,双手紧抓着案桌上的箭镞,兴奋得语无伦次,“这是箭镞!一模一样!是的,就是这只……不对,不是这只,是一样的……不对,连新旧都很相似……”

陆柒自顾自地说了许久,直到看见秦卓略带调侃的笑意后,才知道自己失态了,赶紧轻轻放下箭镞,整整衣襟和袖子,重新跽坐回原处,恢复以往的嗓音,“大哥,这是从何处得来的?”

“不是我得来的,是胡右尉帮你寻到的。”

“他?”陆柒的眼皮跳了一下,垂眸再看箭镞时,忽然觉得这铜镞特别温暖,“胡右尉有心了。”

“于公于私,他都很愿意帮你的。”秦卓继续微笑,这次,他的笑容里有更多的温度,和煦如阳光,“难得胡右尉百忙之中还不忘了你这件事,幸亏他在军中熟人甚多,替他私下寻访打听,找到了这只铜镞。三弟,你可有注意到,这铜镞的新旧,与神秘人使用的箭镞新旧几乎一致。”

“是的,我注意到了。”

秦国所有箭镞铸造都有着严格的规定,用多少料,在哪里造,由谁来造,造好后归置在何处,发放给何处都有着严格的程序管理。虽说每一只箭镞的成分全国一致,但制造时间不一致,存放地点不同,以及使用的军队不同,每批铜镞都会有着细微的变化。

当初,陆柒发现神秘人用的箭镞与军中使用的箭镞一样时,就立刻想到这点,觉得这是个突破口。但如果要查遍所有的箭镞来进去比对,其操作性极难,陆柒才没有说出口,将这想法藏在心里,只指望能通过在军中寻查是否有丢失不见的箭镞这点来寻求突破。

谁知胡致不但找到了丢失箭镞的地方,还找到几乎一致的箭镞。

秦卓见陆柒面露崇拜之色,点点头,道:“胡右尉给我看时,我也颇为吃惊。他确实花了不少心思,但能在一个月之内找到这只箭镞,功不可没啊!”

陆柒满脑子想着胡致是用什么办法从哪里寻来这箭镞,压根没有听出秦卓的暗示。

秦卓又连着将“功不可没”重复了三次,他也没有反应,把秦卓气得差点吐血,正要明说,陆柒却抢先发问:“大哥,这箭镞是从何处得来的?”

秦卓翻了个白眼,似是勉强咽下一口气,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:“上郡郡守府!”

陆柒的头嗡的一声,炸开了花。

秦卓下面说什么,他一个字都没听清。他的脑子里只盘旋着四个字——叶治,叶葵。

秦卓见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,知道他担心叶治,伸手将他推醒,“上郡郡守府一年前曾经被盗,其中就丢失了五只羽箭。这件事已经上报过朝廷,朝廷也为此惩罚过郡守,并且通告过各郡县。那时候,叶治刚巧被朝廷召去在咸阳,不在肤施县,郡守府的一切事务暂时交由假郡守(假是指代理)负责,所以当时虽然受了牵连,但影响不大,你不记得了?”

陆柒这才缓过气来,惭愧地说:“一时之间,竟忘了这件事。”

“胡右尉追查这只箭镞也不是无的放矢的,他第一时间就先查了所有有过记录的丢失箭镞的官府,上郡郡守府自然就是第一个去排查的。”

虽说第一时间就去查上郡郡守府,离得不远而且熟人多,但要不能惊动叶治等人,自然不可能迅速。胡致能在一个月之内查到这批箭镞,并用各种理由得到一只,实属不易。

“我隐约记得,这个盗窃案已经破了。盗贼说是有一日无意中看见墙角堆放了几只羽箭,心存歹心便拿了去打猎用。谁知打猎时掉了三只羽箭,于是这些箭也跟着消失在深山老林之中了。”

只要谈到案子,陆柒的头脑就变得异常清晰,记性也好得不得了。

秦卓赞许地颔首微笑,“只要是你经手的案子,或者你看过听过的案子,你都能记得清清楚楚,丝毫不差。”

陆柒莫名地害羞,抿抿唇,又说:“羽箭之所以会被堆放在墙角,是因为郡守府在运送羽箭时,不小心掉了几只在路边,被当地百姓捡到,又怕自己说不清楚,悄悄放在墙角根处,准备等官府回头来寻。哪知一个不留神,竟被别人偷去了。”

“是的,这种事不多见,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。据说三年前,洞庭郡用船运送羽箭时,也曾经掉落过十几只在湖底,至今没有捞起来过。还有……大约五年前吧,在蜀郡,因为山路崎岖,也掉过羽箭等军需物资。嗯,泗水郡、陇西郡、九江郡也都曾经上报过丢失官府财物之事,朝廷为此震怒,没少罚他们。”

一提起日常事务,秦卓也是如数家珍。他不但熟知本县廷的事务,这些但凡通报过的事务,不管是不是他在任期间发生过的,秦卓也记得清楚,时刻警戒自己,不能重蹈覆辙。

陆柒的脸上再次露出崇拜之色,这次,秦卓看得特别舒服,再次畅快地伸了个懒腰,“这次能查到神秘人用的箭镞是上郡郡守府丢失的箭镞,也算一件大事。胡右尉已经上报朝廷和郡守府了,只是,对你追查神秘人似乎没有多大用处。”

“是啊!”陆柒有些失望。

上郡箭镞被盗案早已盖棺定论,那只箭镞成了断了的线索,再次出现也无迹可寻。

“不过,你不能忘记胡右尉的功劳啊!”这次,秦卓可不再只是暗示了,“你一定要郑重地好好谢谢他!”

陆柒如梦初醒,“是的,一定要好好感谢胡右尉。”

秦卓这才如释重负,叹了口气。

他本想再数落陆柒几句,可一抬头看见他认真得像是在背律条的孩童的脸,就放弃了。

有些人,天生不懂这些人情世故,教了也是白教。

“箭镞的线索虽然断了,但经过胡右尉这么一查,也给我们提了个醒。那神秘人的来历很不简单,他能如此巧合地从野猪身上得到箭镞,又用来袭击你,未免太……巧合了。”

“大哥的意思……这是个计划?”

秦卓的眸子变得更暗,“如果是个深谋远虑的计划……那未免也计划得太长了。如果此人在一年前就做了如此复杂的计划,又怎么可能白白浪费在你这个小小令史的身上?”

陆柒的表情也跟着沉重起来,“我也是这么想的,要杀我一个令史并不难,犯不着用上如此难得且又好追查的箭镞。”

“是的,这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。”

秦卓和陆柒都陷入沉默,他们都卡在这个死结,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。

想必,胡致在寻到这箭镞时,也跟他们一样苦恼不解。

“那晚,神秘人离你太远,你只看到他转瞬即逝的背影,怕是也难寻人。”

“寻人之事,也不急在一时。”陆柒平静地说:“遇袭至今已有一个月了,那神秘人再没出现过。他的身份、动机和去向我都一无所知,与其四处追查,不如以静制动,等他再来寻我就是。”

秦卓颔首,“这是个好主意,只不过三弟你要小心。”

“嗯,当务之急,是要寻到断发案的幕后黑手。”

陆柒仍然清楚地记得吴德提供的线索——假装外地口音的本地人,个高人瘦,很有可能缺了门牙。

秦卓笃定地说道:“放心吧,监御史和中尉比你还着急,他们一定会寻到此人的。”

陆柒见秦卓主动提及他们,这才试探地说道:“皇帝……真的有可能要来高奴县?”

“还不确定,只是有这个想法。”秦卓压低嗓音说:“不管是长城还是直道,皇帝都很有兴趣,下来巡视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。中尉身负皇帝安全之责,监御史则负责当地官史的监管之责,不管皇帝来不来,他们都容不得这里有一丝一毫的闪失。”

陆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,应道:“如果他们会去查自然是好事,如果断发案的黑衣人当真要对皇帝不利……大哥,我们也要小心小心再小心,不能坐等他们查案啊!”

“这次找你来,我正是为了这事。”秦卓说:“郡守府那边也得到消息,开始整顿,保证安全。不过这件事,他们是没通知郡守府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