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章丽萍、周立言和刘菊淡参加座谈会的时候,与会校友们的情感又掀起了新的**。他们纷纷告诉章丽萍、周立言、哈玉和余思燕,那十万册散落民间的图书,在这四十年漫长的岁月里,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。

“我们这里的农村中小学,办得比外乡外县都完善,主要是不缺师资!”

“家长们大都读过几年书,也就督催子女们上学读书。文盲越来越少啦。”

“我们这二十几个小山寨,还出了一批很有名气的大‘秀才’哩!学者、教授、科学家、工程师、作家,总共三十八名,在全县首屈一指,简直是个奇迹!”

“这三十八个人,无一例外,都是树人小学毕业的!今后肯定越来越多。”

“科学种田也搞得好,粮食产量高,林业更好。家家讲卫生,懂礼貌,很少有骂街打架的丑事发生。一旦有了这种人,全村都笑话,吓得他不敢到圩上露面!”

听到这,周立言非常激动,对刘菊淡说,“我教了一辈子书,直到现在,才真正理解了文化的力量!刚才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哪……”

县委书记听差了,以为他不相信这些事儿,连忙出来作证:“大家讲的都是真情!县教育局作过详细调查,有书面材料的。”

教育局长把话接过来,“周围的乡镇,都很羡慕这一带的小山寨,早就叫他们文化村了!还说,爱骂人的姑娘只要嫁到了文化村,九九回亲的时候就象变了一个人,再讲话,文绉绉,连半个脏字眼都没有了!”

他刚说完,一位中学教师又当众吟诗作证:

凤凰山上凤栖林,

清风细雨沁人心,

洒落民间千万字,

常使人杰地也灵!

他们一直谈到了中午。该吃午饭了,余思燕才发现,界牌乡中学并不管饭。悄悄地问刘菊谈:“这一百多位校友,到哪儿吃午饭去呢?”

“说起来话长呵……”刘菊淡突然红了眼圈儿,“四十年前,树人小学从一开始就是靠乡亲们的施舍过日子……解放以后,三年困难时期,十年动乱当中,也是靠乡亲们省吃俭用才强撑着把学校办下来的。大家都知道,这是老校长传下来的老规矩,四十年啦,谁也不肯吃学校一顿饭!”

余思燕又观察了一番,问了几位校友,原来,他们许多人自带干粮。没带干粮的,有些下饭馆,有些就到自己住在界牌岭的同学家里去吃饭。女作家联想起许多事……不肯吃学校一顿饭,这种作风自然可贵。更有趣的是到同学家里去吃饭——许多人在界牌岭是有亲戚的,但是不去,偏偏要“舍近求远”,去找同学,这在农村也是一桩新事啊——人与人之间的文化交往,正在改变着传统的亲疏关系!

章丽萍自然要和家人同桌用餐啦。另外三位从北京来的客人,实际上也是一家骨肉。还有一位未及介绍的小朋友——十一岁的女孩章小凤,既是界牌乡中学初一的学生,又是青年校长章继业的掌上明珠,正在给长辈们恭恭敬敬地端菜、盛饭。能干的厨娘自然是小凤的妈妈、中学教师贺柳啦。真妙,一家三代八口人,围在老校长章树人使用多年的这张老式饭桌边,坐得满满的,吃着真正的团圆饭!

包括聪明的小凤儿在内,八个人心里都有一句害怕说出口的话:这团圆饭还能吃几餐?

饭菜温馨,意切情浓。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……这句话不说也得绕着弯儿说啊。

“萍姐,您一来,昨天下午,今天上午,学校几乎停课一天。……这么多校友返校,又开了个很好的座谈会,当然都是有益的事。不过,今天下午就要正常上课了。我抽不出更多时间陪着周叔叔您们啦,请萍姐一定原谅!”

只“给”这一天时间呀。听着弟弟的话,望着他的模样、气质、神态,章丽萍的心血又往上翻腾了。爸爸,您那“教育狂”的狂劲儿,为什么又传到了他身上啊?

余思燕又生气、又心疼,“继业!话别这么说。你忙你的,可也休想几天就把我赶走。”

“思燕要写书,哈玉是带着教育心理学的研究课题来的。至于我嘛,”周立言笑笑,“退休啦,时间有的是!十天半月也不走!你小章校长就这么不通人情,跟你爸爸一样——除了办教育就六亲不认?”

周立言倚老卖老,把大伙儿全逗乐了。

“我跟哈玉姐姐早就计划好了,到老校长走过的二十几个小村寨去转一圈,亲眼看看这些文化村,广泛搜集材料。”余思燕说。

“我也不走!”章丽萍说,“我给你们俩带路,亲眼看看凤凰山的变迁,加深理解爸爸的遗教:热爱祖国包含着爱她的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!包含着热爱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和文化!”

章继业一惊:“萍姐!爸爸的话,您都背下来啦?四十年,一字不差!”

章丽萍呜咽了,“我怎么会忘……!”

刘菊淡一直忙着给大家布菜,现在才劝慰萍萍:“你弟弟忙,就让他忙去。我舍不得你们刚来就走……我陪着你们,要谈的话太多啦!”

“妈妈!”章丽萍呜咽着,“我也是作母亲的人啦,怎么能不走哩。可是,我要把您接走!不,我要把全家都接走……”

如果不是她哭出了声,章继业大概会说出许多大道理来,甚至象他父亲一样“不通人情”。

谁也不说什么了。只有小凤儿天真地叫了一句:“我跟姑姑到美国上学去!”

吃晚饭的时候,情绪更低沉。

章丽萍怎么也忘不了四十年前除夕晚上那顿盼望团圆的年饭啊……李长辛叔叔到贵阳去寻找周老师他们十位亲人,我天天盼、夜夜盼,一天三遍站到寨门口去眺望,爸爸还说中国人有个规矩,年三十晚上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!可是李叔叔一去不返,音讯全无。那天夜里,这张饭桌旁边只有爸爸、我和刘小姐三个人,饭菜纹丝未动……那是盼团圆,还有个盼头,可今晚呢,怕分离,倒是无法避免哟……

饭后,章丽萍在大家的陪同下,又到灵堂里看了一遍挽联,抄录了所有的悼念文辞,拍了许多照片,心里才安顿了一点。但她也望着父亲的墓碑出神,问弟弟:“墓碑怎么搬到了这里?爸爸的坟在哪儿?这块墓碑怎么是砸断了的?”

章继业一时难住了。有关“**”的野蛮行为,怎样才能向海外归来的姐姐说清楚呢?他想了想,觉得还是不要损伤姐姐的感情,只好委婉地说:“文明与野蛮,始终是冰炭难容的。爸爸的墓碑原先竖立在凤凰山上,后来被外乡无知的文盲打断了,铺在山下的路上。”

章丽萍似乎听懂了一点儿,还要再问的时候,被刘菊淡拦住,“萍萍!铺路有什么不好?这丝毫也损伤不了一位人民教师啊……为他人铺路,为高尚的理想铺路,你父亲九泉有知,也会慨然允诺的!”

……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十天过去了。余思燕收获很大,特别是“铺路”这个情节,随时都能激发女作家的灵感与文思。

还有一件令人感叹不已的伤心事——李长辛来信了!这是一封很“大”的信,大信封里装着十几封不同年月写的、又被邮局退回原处的信。拆阅之后,才发现这位忠诚耿直的老工人,在每一封信里,都以诚惶诚恐的自责口吻,从头到尾诉说一遍他“莽撞误事”的经过。原来,四十年前的那个隆冬,他徒步走到贵阳之后,没找到亲人,却是冤家路窄,碰见了耀武扬威的独眼龙韩六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。李长辛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,一顿拳脚就把他打死在贵阳街头了。此后的几年,在死牢里受尽了折磨;越狱逃跑又身受重伤……至今行走不便。否则,他早就找回界牌岭来了。现在他住在山东老家,衣食无虑,只想见见老校长,磕几个响头,请求宽恕!

章丽萍和刘菊淡决心到山东去看看他,以免老人抱恨终身。

这天,章继业夫妇送亲人们上火车,去执行“家庭会议”的最佳设计方案:首先,是刘菊淡和章丽萍要带着小凤儿一同去山东拜望李长辛。余思燕当然也去,然后她还要遍访当年的铁路孤儿、今日在各条战线忙得脱不开身的栋梁之材。周立言怀念病中的王雨农老先生,但他要和哈玉先回一趟北京,然后再去。十一岁的小凤儿跟姑姑去美国读书,这个年纪学英语最合适,不费劲儿,还忘不了中国话,大学毕业之后再回国,也才二十岁嘛!

“家庭会议”未能最后决定的事儿,是刘菊淡怎样安度晚年?“妈妈,跟我去三藩市吧,一来照料小凤儿,二来还可以亲亲您的外孙子、外孙女儿……您这一生也太辛苦了!”章丽萍不止一次地恳求过。

“不,我这个图书管理员还没退休。路过大城市,我还要为学校选购一批图书带回来。”

“选购图书……由我捐赠。”

“好!萍萍,这也是你亲手创办的学校!”

“妈妈,难道您就不该休息几年么……”章丽萍哭了。

刘菊淡没说话。看来,这母女之间的事儿,一路上还且得商量几次哩。

火车开动了。章继业夫妇的身影向后退去。凤凰山高大的身影向后退去。这列并不太快的客车,将在一天的时间里就经过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许多地方:河池,东江,宜山,三岔,柳江大桥和柳州,桂林,湘江大桥和衡阳……湘桂大撤退的时候,这一天路程他们却整整走了半年啊!

对于山村女教师刘菊淡来说,这还是她时隔四十年之后第一次乘坐火车。触景生情吗?是啊,怎能忘怀那些石破天惊的往事哟……她喃喃地对萍萍叙说着:“你爸爸是一九六五年临去世的时候,被吸收为共产党员的,那年,他六十三岁,对我说:死而无憾了!……后来,你弟弟结婚,唔,这个贺柳,就是贺举人的亲孙女儿,还是我包办的呐,你看,多有趣儿!其实,贺柳很可怜,土改以后,这孩子是我一手拉扯着长大的……”

余思燕又把袖珍录音机悄悄地放在了刘菊淡身旁。这位女作家想得更多一些。咱中国终于强盛起来了!那百万难民大撤退的悲壮历史,亲身经历过的人有责任把它如实地写下来。

1985.11.30.初稿,

1987.3.28.修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