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过与饿狼的这场生死搏斗,刘菊淡只躺了两天,就决心离开炭窑,搀扶着鲜于国风,继续登程了……可是,他俩都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体力,整整半天,才走了一里多路。
刘菊淡走得眼冒金星,脚麻腿颤,迈出了最后几步,便身不由己的跪在雪坑里。更令人担忧的是,鲜于国风又咳起来了,而且痰中带着血丝儿……二人坐在雪地上,互相望着。
互相望着,一丝苦笑在两人嘴角同时泛起。
“不就是一只狼嘛……”
“吓跑了两位英雄。”
“一位打匪英雄!”
“一位打狼英雄!”
“那只狼,最后,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“被你咬死的。”
“难道你就没出来帮忙?”
“出来啦,举着棍子,没法下手。”
“这么说,我比恶狼还凶?”
“可不!满嘴狼毛,嘴角撕裂,牙床流血,下巴都脱臼啦。”
“没脱环儿,只是累肿了腮帮子。”
“脱臼啦。是我给你挂上的。”
“下巴脱环儿,一定很难看!”
“嗯,血盆大口!满脸都是血。”
“嘻嘻,真有趣儿!”
又歇了片刻,汗也凉了,冷风刺骨。
刘菊淡说:“咱们回去吧!”
“回哪儿去?”
“回去煮狼肉吃。”
“对,离开了炭窑,今儿晚上就得冻死。”
他俩互相搀扶着,有时候是爬,直到黄昏,才爬回可爱的“家”。
堵住窑门。死狼当然是拖进来了。然后就呼呼地睡了一天一夜,或者是两天两夜。
睡醒之后,第一件事是煮粥喝,第二件是洗脸,第三件巨大的工程是剥狼皮——用碎瓷片做刀,又自制一把石斧,先剥皮、后开膛。这只冻僵了的瘦狼早已流尽了血,肚肠空空,相当干净。因此,管它什么“狼心狗肺”,全都收拾利索,用麻绳挂在窑里,慢慢吃。
狼皮用沙土和雪揉搓十次,铺在干草上,是很暖和的褥子。狼肉也很好吃,煮烂了再放点儿盐,营养相当丰富。
两位年轻人的筋骨都得到了一些营养。他们甚至在谈论着“最好再来一只狼!”
鲜于国风讲了个逮狼的故事:“在长白山,我们朝鲜人逮狼有绝招儿。先在荒郊野外挖一个坑,比圆桌面稍微小点,半人深。逮狼的猎人牵一只小猪蹲在坑里,上边盖个圆桌面——桌面上有个碗口大的洞,通风透气儿。天黑了以后,猎人就开始用荆条抽打小猪,让它一阵一阵的叫唤……狼的耳朵尖,隔着三里五里也能听见小猪叫,很快就会循着声音找到这儿来。来的就是饿狼。要知道,狼吃饱了是不出来觅食的。这只饿狼围着圆桌面转了三圈儿,确信没有什么圈套,胆子大了起来,就把鼻子伸到桌面上的圆洞里去闻,哈,果然有小猪的气味儿!它流口水,牙痒痒,肠胃也咕噜叫,馋极了,就伸进一只‘手’到那圆洞里边去捞……捞不着,就侧着身子,把整条‘胳臂’都伸了进去。这时,那个猎人猛地拽住这只狼前腿,往肩膀上一背,使劲站直腰,连圆桌面带这只狼全都扛了起来,牵着小猪就往村里走!”
“狼呢?狼怎么办?”
“狼呵,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啦——一只前腿被猎人死死地拽住,扛在肩上。狼身子隔着个大圆桌面,什么也抓挠不住,咬不着。虽然看得见脚下牵着的小肥猪,甩甩狼尾巴都能扫到猪身上,可也只能认倒霉了!”
“要是碰见了狼群哩?”
“不怕!狼这东西,虽然凶残,却是疑心病特别重。它们看见了圆桌面上斜挎着一条大活狼,张牙舞爪也毫无作为,那疑虑可就大啦!这位狼兄为什么不咬人脖子?为什么不吃小肥猪?为什么不跳到地下来?可见,那圆桌面必定是猎人的新式法宝,万万不可靠近!”
“你骗我!这故事是你编的。”
“我只会画画,不会编故事儿。你要不信,以后到东三省农村去看看,所有的猪圈墙上都用白灰画着好多个圆圈儿!”
“干吗用?”
“防狼呵!狼有夜眼,看见了白圈儿,就起疑心,怕中圈套,不敢靠前……”
其实,刘菊淡在湖南农村的猪圈也见过这种白圈儿,现在才知道了它的用处。因而相信了鲜于国风的故事,进一步认定他这个人不会撒谎。连讲故事也是真诚的。
俗话说,伤筋动骨一百天。鲜于国风和刘菊淡,都属于大难不死的人,受伤的程度也超过了一般所说的“伤筋动骨”,所以,他们想走也走不成了。只能感谢上帝“赐予”了这个小小的炭窑,一条饿狼,还有那片大火烧毁的村寨废圩。
到废圩上去挖掘食物,仍然是刘菊淡一人的任务。鲜于走不了这么远。换句话说,他稍一活动就要喘气、咳嗽,一咳嗽,痰里就带血。刘菊淡怕他闲不住,红着眼圈“约法三章”,还逼着他对天起誓:第一,女人出门在外的时候,绝对卧“床”静养,什么活儿也不准干;第二,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,小声讲故事也不超过一个;第三,不准大声笑、大声咳嗽,也不准胡思乱想。
鲜于国风是忠诚的,前两条都能遵守,而且以“君子慎独”的标准来要求自己。只有第三条的“胡思乱想”难以禁绝——怎么能不想哩!
时局大势,他不能不想。为什么难民大军过后,打狗河谷里几乎人烟绝迹了?夜深入静的时分,他似乎还听见过远处有火车头的汽笛声,不只一次,隐隐约约,这意味着什么?难道是自己耳鸣?刘菊淡怎么就没听见过?
校长师生,他不能不想。今生今世还能遇上章先生这样的好校长么?我已正式受聘于“扶轮中学”,虽遭战乱流离,却并未“辞职”,校长也没有“照准”,信义不能丢,今后总还要想方设法去寻找这个学校吧!记得分手之际,章校长流着热泪把八名学生孤儿托付给我们三位男教员了。受人之托,怎能中途撒手?周老师和王老师能把这些学生护送到安全地带吗?将来见了章校长,他二人将如何诉说我与刘小姐呢?
刘菊淡的处境,更不能不想。为了给我养伤,她竟然在这荒原上独力支撑着“一日三餐”!连那废圩灰烬下面埋着的“糊米”都刨出来了,才有这碗“糊米粥”喝。她还兴致勃勃地说,“这糊米粥助消化!”再看看她那双手吧,跟成天价“刨食”的鸡爪子差不多了,指甲绽裂,手背上长了“鳞”,哪儿还象姑娘的手——我在柳州井台边见过的,用皂角水洗衣裳的“难民西施”的嫩手。
还有前途,青年人怎么能不想前途哩。日寇的气数长不了啦!这是章校长的判断,我也如此认为。将来,抗战胜利之后,我是留在中国呢,还是回祖国朝鲜去?关于这件事,半年来不敢深想的问题又一次逼到了眼前——这可要问问刘菊淡!你愿意跟我回朝鲜去吗?到那三面是海的美丽国土上去,跟着最爱你的人一道生活?或者,只要你说一句话,我就留在中国,永远留在你身边!……刘小姐有着强烈的爱国热情,民族意识,这一点我是知道的,无意中说声“章校长是英国人”都要遭到她的大声呵斥,怎么能劝她去朝鲜!……不过,我必须跟她谈谈,现在只有我和她两个人,“同居”炭窑,此时不谈,更待何时……
怀着这么许多的“胡思乱想”,还要遵守“每天说话不准超过十句”的君子协定,真是难坏了这位二十八岁的男子汉。
每天都想倾诉爱慕之情,可是每天都未能说出口来。怕什么呢?他的顾虑实在多,而且越思虑越多:这不是“乘人之危”吗?不是逼人家订“城下之盟”吗?一旦提出来,又遭到拒绝,还怎么在这小小炭窑里“同居”?哎呀呀,刘小姐实际上已经提前给我打了“预防针”——这“约法三章”的最后一条,不就是“不准胡思乱想”么!我绝顶聪明的小姐呀。
必须遵守的君子协定还很多。这些协定都是理所当然的默契,一旦形成,就绝对不容违反。譬如:颠倒着头脚睡觉,不看对方换衣服,不询问属于女人才有的那些事儿,不探索小姐的内心秘密,不说任何可能引起惊慌或猜疑的话……随时随地,甚至睡梦之中也严格遵循着众多的规矩,鲜于国风与刘小姐共同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君子国。在炭窑里“同居”三个多月,始终不越“雷池”一步。
这些事,如果说给周立言听,他一定会斥之为谎言。其实也无须向任何人作解释。只不过鲜于国风已经在刘菊淡心中塑立了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,永远不会淡忘的美好记忆。同时,在刘菊淡的护理下,他的身体也逐渐康复了,虽然右胸还嵌着一粒子弹。
春回大地,天气渐暖。打狗河谷的野草变绿了!河水潺潺,刘菊淡已经开始下河洗头、洗脚、洗衣服。她的头发又浓密地生长起来,有三寸多长,既不能梳辫子,也无须剪短——大概经过百万难民的“洗劫”之后,这方圆数百里的村寨大伤元气,连土匪也绝迹了。刘菊淡的胆子随着苦难的磨炼而增大,竟然敢独身下河洗澡。在光天化日之下,在青翠的芦苇丛中,她看着、洗濯着自己的女儿身,不免产生一番或几番惆怅……何处是归宿?
虽然不见了团丁土匪,但是,随着春暖,另一个威胁出现在打狗河谷——众多的死尸开始腐烂、发臭,细菌和苍蝇大量孳生,一场瘟疫即将来临了!
几场春雨,也彻底毁灭了那片废圩里埋藏着的“可食之物”。连河水也是不洁的……
“咱们走吧!把这点干净的粮食都带上。”
“对,把鼎锅也背上。沿途不能喝生水。”
二人离开炭窑,刚刚走上古驿道,就遇上了奇怪的事情。“咱们转向了吗?”
原来,古驿道上又出现了一些难民。他们不是奔向独山,而是从独山那边往回走。
“请问,你们怎么往回走哩?”
“鬼子兵已经占了独山啦!”
“往回走……就没有鬼子?”
“谁知道呢?别问啦……反正不能坐下来等死!”
鲜于国风和刘菊淡遇上了真正的难题。反正这次不能再返回炭窑了。那又到哪儿去呢?
他俩坐了下来,烧了一点水喝,这才发现自己过了三个多月与世隔绝的日子,迷失了方向,丧失了目标,代价是惨重的。
滞留在遍地尸臭的打狗河谷里,无异于等死。再去寻找什么村寨吗?那些团丁土匪残暴的罪行历历在目……。真是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了吗?“鲜于,咱们成了井里的青蛙啦……”
“不!菊淡,半夜里我听见过火车响!”
“我也听见过。可那是鬼子兵……”
“不怕……咱们必须到铁路边上去,才能打听到整个的形势!才能决定下一步往哪儿去。”
“好吧,我听你的。男人总是有主意的。”
“走!能听见火车叫,这儿离铁路就不远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