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姐的“后来”落了俗套,所以我长话短说。
你晓得,我姐没念过书,很小就在队里挣工分了。妈死了、爸颓了,她紧握接力棒,挑起了家庭的重担。后来我上大学了,后来分田到户了,姐的辛劳变本加厉。她在家里一直留守到二十六岁,这差不多是一个农村姑娘出嫁年龄的极限了。
爸的关门弟子名叫小广。小广是夏庄人,大名夏财广。虽然名字里含有“财源广进”的意思,他家却穷得叮当响。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。小广十八岁就跟我爸学徒了。小广机灵又勤奋,三年时间,瓦匠的各项技艺已样样精通。也就是说,小广跟我一样是个学霸及优秀毕业生。
小广不满足于只做我爸的徒弟,他还得寸进尺地想成为他的女婿。他对我姐觊觎已久。他妈也三番五次来为儿子说项:“师傅啊,外里的好姑娘比塘里的鲫鱼还多,小把戏就是看不上眼,独独看中了你家老大。你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,就许了他吧。让小把戏过来,把你这个家撑起来。”
那辰光小广已经出师了。爸没喝高的时候心里明镜似的:“撑什么撑?这个家,倒门框子了么?没倒。再说了,我有儿子,不用招亲。”
小广妈退一步说:“不招亲也中啊。他一样孝敬你,一个女婿半个儿哩。”
爸说:“哦,我晓得了。”
小广妈拍手道:“师傅你肯啦?”
爸清醒的时候很开明:“这个事,我不做主,女儿说了算。”
小广妈转身过来听我姐的口风。
姐立场坚定旗帜鲜明:“我兄弟还没从学堂里出来,妹妹还没成大人,五六年里,我哪个也不答应,皇上来个都不中。”
小广妈失望之余听出了话外音,回去向儿子作了传达:“嫑急。这个门还没封死。”
小广听罢作出了一个决定:死等。小广像许仙等白娘子一样。千年等一回,我无悔啊。是谁在耳边,说,爱我永不变……
我想,姐对小广肯定是有好感的。也许正是之前的某一天她无意间的一个眼神泄露了天机,让小广吃了定心丸;也有可能,以小广当时的条件根本找不到更好的,所以他才这么坚定。
小广的痴情和执着最终感动了姐,她二十六岁那年与他成了亲。
那一年,我二十二妹妹二十,我已研究生毕业,留在了省城合肥。妹妹的小店也开起来了。我们都长大了,姐觉得她可以脱手了。
婚后,小两口恩爱有加,生活不富裕却温馨甜蜜。小广在外做手艺,姐在家种田,两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。姐能干又贤惠,田里地里都料理得茁壮,鸡鸭猪狗都饲养得欢实,丈夫及公婆姑叔都照顾得周到。村上人个个得了红眼病,说:“气死人了!这个家,讨饭的底子啊,锅当生铁卖、帐子当被单盖,却摊到了一房好媳妇,就像捡到了元宝,真撞了狗屎运啊!”
小广和他妈妈一天到晚就是乐,一张嘴像皮鞋开了线。
婚后一年,两人有了爱情的结晶。小广为大女儿起了个诗意盎然的名字:夏星雨。又一年后,他们的二女儿降生了。这回,爷爷亲自出马,为孙女儿命名:夏招弟。这个名字像政府工作报告一样求真务实。等到姐生了老三且又是个丫头片子的时候,所有人都没兴致了。老三被敷衍了事地称作“小毛团”。小毛团的降生却得到了有关领导的重视和关怀,乡计生办干事和村妇女主任在他们家磨了三天,如愿以偿拿到了五千块罚款。此时姐还在月子里,老婆婆的眉毛皱得像蜈蚣,脸挂得像瀑布。
说话间就步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。
几年里,小广的事业有了长足的进步。他先是单干,后来跟了一个工程队,再后来自己做了包工头,造房子、装潢一条龙。小广谈业务时总要先扛我爸的牌子:“质量这一块,你放二十四个心。你晓得我是跟哪个学手艺的么?蒋其文!”人家一听,立即刮目相看了:“哦!那个老蒋师傅啊,那不得了,他帮我家砌的灶烧了十几年了,到现在还好好的!”这样一扯,后里就很顺利了,就能谈妥了……总之,几年下来,小广发了。
先富起来的小广比较低调,轻车简从。只是他成了家里的稀客,有时半个月才回来一趟,探亲似的。问他,总是说忙。他说忙姐就不问了,只说你要注意身体,嫑太累。往往是话还没讲完,他就打呼噜了。姐一早起来就为他打蛋下面。小广吃完了嘴一抹又走了。姐凝视着他的背影,眼睛里波光粼粼。
有关他的传言却多了起来。有人说,他在向山买了一块地,盖了新楼房。那房子,气派得像龙宫。这话传到姐的耳朵里,她将信将疑,等小广回来就问。小广很警觉:“你听哪个讲的?”姐说:“张三外人都晓得了,我还蒙在鼓里。问妈,她也吞吞吐吐的。你们是不是有嘛事瞒着我?”小广说:“没哩。怎么可能?这些人,听风就是雨。”他这样一讲,姐就踏实了:“看来他们是造谣了。这帮人,连造谣都不会。仔细想想就晓得不对头,造房子,动静小不了。当年娘家盖房,忙了好几年,还惊动了上面的领导!再说了,这么大的事,他能不告诉我么?就算他不跟我商量,真开工了,他不喊我去帮忙啊?那我倒享福了。天下哪块有这么体贴老婆的人呢?”
小道消息却像滚雪球一样。这回不光说房子,还漏了其他信息。说人啊,一旦有了钱,骨头就发胀了,那帮小姑娘也老脸皮厚的,削尖了脑袋往里钻。又说,不能一味地怪旁人,首先是自家骚猫狗臭的,腥气重,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嘛!后来越说越具体了。说小广的楼房在哪块,前里有塘,后里有山,左手有竹子,右手有树。那姑娘是向山镇徐山村的,她爸还是个大队小干部……
晴空霹雳,天旋地转,姐差点当场晕过去。
姐回到家就问婆婆:“妈,小广,在外里……到底幺搞的(怎么了)?”
婆婆答非所问:“你难为了,就歇歇,啊?”
姐说:“哦。”
婆婆这才反应过来,追了一句:“小广好得很哪。你听哪个讲嘛事了?旁人是气不过我家,才嚼蛆、下烂药,你啊,嫑往心里去。”
姐点头:“我有数。我不会的。”
姐进房整理了一下,出来对小毛团说:“告诉奶奶,我上街去了,嫑等我吃中饭。”小毛团说:“妈,我想要一个蝴蝶结。”姐说好。
姐走到向山已是下午三点。
她找到了杜塘村,传说中“龙宫”的所在地。
她进了村就打听:“请问,你认得不认得夏财广?”
那人说:“你讲的是小广吧?”
姐问:“是。他家在哪块?”
“对直走,到前里往左拐,那栋贴了马赛克的楼房就是。”
姐谢了。那人又说:“他家有两条狗,你担点心哦!”姐再谢。
果然好找。那房子太突出了。周围房子都没贴马赛克,就他一家贴了,就像一群人光了屁股围观一个穿裤子的。那两条狗也确实凶,从铁门的钢筋里挤出半个脑袋露出黑鼻子使劲乱叫。
不大一会,出来一个女的维稳了,问:“你找哪个?”
姐说:“我找夏财广。”
那女的又问:“你是哪个?你找他有事啊?”
姐的声音颤抖了:“我是哪个?我是他家里的。”
那女的一怔,似乎明白了,就说:“你……进来。”
姐进了院子,又随她进了家门。
这房子,外里古板,里面却花里胡哨。姐没心思欣赏,就打量那姑娘。她还小,也就二十出头,确实蛮漂亮,像个唱庐剧的。
姐心里十分费解了:这姑娘,脸模子好、条子又好,什么人不好找呢,偏偏摽上了小广?小广都有点丑,鼻子像大蒜头子,头像枣核子。
姑娘被看得不自在了:“大姐,你……”
亏得这时候小广回来了。他万万没想到我姐会来,现在正好撞上了。
他手里的钥匙掉到了地上。地上铺了瓷砖。哗啦一声。
小广顾不得捡,问:“你怎么……找来了?”
姐艰难地笑了笑:“我来给你送换洗衣裳。你看,我像不像孟姜女啊?”
小广蹲下去,手像五齿梳在头上乱薅。
姐问:“这是你盖的房子啊?”小广点头,鸡窝抖了一下。
姐说:“那我,这两天就能搬过来了?”
小广无法表态。
姐笑道:“我哪块来的这种福气呢,吃现成的、住现成的?”
小广埋着头。那姑娘靠着门框,俯视小广。
小广开始谢顶了,二环以内严重沙化。姐也看到了,心疼不已:“才几天啊,就秃成这样子了,平常饮食不调匀呗。这小姑娘看样子就不勤力,嫑讲的,菜也烧得不得味。”
姐说:“你要吃点黑芝麻。等我来了,煨乌骨鸡给你吃。”
小广还是不说话。那姑娘也不晓得该说什么。
姐又说:“你跟我一阵家去,你女儿叫你给她买蝴蝶结,扎辫子。”
小广嘟囔了一句:“没办法家去了。”
姐说:“怎么搞的呢?又没人把你的腿绑起来。”
小广低着头说:“我……没脸回去了。你都看见个了,她叫玲玲。”
玲玲说:“大姐,我跟小广,快两年了……”
姐没站稳似的晃了一下。
小广说:“你没事吧?”
姐泪花纷飞:“你嫑管我……这辰光我要掼倒了,旁人会以为我是装的,赖上你了。”
小广说:“你骂我一顿吧,打我一顿也行!我不是人,也不是东西……”
姐的嘴唇颤抖着,开始变乌。
玲玲说:“大姐,听小广说,你是个大好人……”
姐苦笑着摇摇头:“我不好……我要是好,怎么就留不住他呢?”
小广说:“不是……是……你这样子讲,还不如骂我哩。”
姐说:“小广,你跟我家去。我以往有个一差二错的,你讲出来,我保证改。你有什么话,嫑闷在心里,嫑拿起脚来就走,好不好?”
小广无言以对。
姐咽了口唾沫,望了望玲玲,接着说:“你叫玲玲啊?哦。小广,你也嫑亏待了玲玲。她要真跟了你这么多日子,你要有个交代。你给她钱,随你给多少。你把这房子给她,我也没意见……”
小广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。又抽了一个。
姐说:“你这又是何必呢?你不疼啊?”
玲玲带着哭腔说道:“大姐,我跟他,都有了……四个多月了……”
姐看小广,小广点点头:“上回托人照了B超,是小把戏……”
姐又晃了一下,退了两步,瘫坐在一张椅子上。
玲玲端过来一杯水,双手捧上:“大姐,是我不对……我不懂事。”
姐接过水,放到茶几上:“你一个大姑娘家,肯下本钱,也不容易……”
窗户纸捅破了,就像开了闸,小广的话就流畅了:“都是我混蛋。我对不住你,对不住女儿,还有师傅,你现在都可以叫公安来抓我走。要杀要剐,全凭你一句话了。”
姐说:“我是这种人么?把丈夫抓起来,自家有光辉啊?”
小广说:“我碰到死疙瘩了,解不开了,你要救我。”
姐没吱声,望着墙上的一幅画——苍茫的大海,辽阔的天空。
小广又说:“你也晓得,农村里,不养个儿子,不中。还有,玲玲是矿上的,户口在马钢,将来的子女,户口可以跟妈妈,进城……”
玲玲忽然抽泣起来:“大姐,你要成全我们……因为小广,我跟家里闹翻了……大姐,我给你磕头……”
说完,她跪了下来!
姐慌忙去扶她:“你嫑这样子,折煞我了。”
身后,小广低声道:“我也给你磕头了。我记得你的大恩大德……”
只听得“哄咚”一声,小广直挺挺地跪下了。
那一刻,姐的心碎成了山芋粉!
她转身在小广背上捶了一拳,哭喊道:“你快起来!男子汉大丈夫,腿里有钢筋,要绷得直直的,哪能说弯就弯了呢……”
姐擦干了泪,又说:“你起来,地上冰得很。”
小广说:“我不……你不原谅我,我就不起来……”
姐说:“你哪是叫我原谅你啊,是叫我答应你……”
小广说:“那你答应我……下辈子,我给你当牛做马……”
姐说:“你看你,又逼我、又哄我,你都念过书的人,还信这一套,哪个有下辈子呢?”
小广羞愧了,黔驴技穷了,还是赖在地上,准备搞持久战。
玲玲实在看不下去了,也过来伸手拉他:“小广,你这样,像什么话啊?你起来,我们坐倒了,再好好哀求大姐。”
姐和玲玲,一人拽着一只小广的胳膊,像在拔河。
作者:嘻哈努克 时间:2013-07-04 15:05
民国《当涂县志》(点校本)第779页:“嚼蛆、下烂药”,都指讲别人坏话。“掼倒”,摔倒。“勤力”,勤快。
作者: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时间:2013-07-04 15:11
没了?后来呢?
楼主:哭泣的兔子 时间:2013-07-04 15:30
后来没有悬念,姐和小广离婚了。
姐说:“我平常就见不得两种人——一种人滑溜,跌得倒,爬得起;还有一种人装?,拉起来蛮长,放下去一大摊。他又滑溜又能装?,我拿他没点子想。”
姐说:“吵归吵,闹归闹,我还是要答应他。不是讲‘一日夫妻百日恩’么?如今他碰到为难之处了,只有我能帮他一把。我不帮他,这个坎他就跨不过去了。”
小广要给姐多少多少钱,姐一分钱也不肯要。
姐说:“我又没老,怎么搞也养得活自家。你负担那么重。你把女儿培养好就行了。女儿也是你亲生的哦。”
小广发誓说:“我要是对她们不好,你把我碎尸万段。”
姐说:“你看你讲得多狠啊!我有这么狠么?”
姐离了婚就回到了娘家。那会儿妹妹已经离开家了。
姐就接着开店、做田。那会儿爸的身体更加糟糕了。酒精成了他衰老的加速度。对他来说,六十岁已是风烛残年。
后来我离开安徽南下海城。一年之后,我把爸和姐都接了过来。
我们在千里之外团聚了,只是,遍插茱萸少一人,妹妹不在。
6.2
楼主:哭泣的兔子 时间:2013-07-06 09:38
你是谁?你是谁?可是我当初的小妹妹?看不到脸上红霞飞,只见你双眼装满泪水!是谁让你的心儿碎?谁让你有话说不出嘴?你说你一切都如意,难道只是为了把我安慰?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