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08:31

你好,好久不见!

哭泣的兔子 20:09:50

没有好久,还不到半个月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10: 18

对于我,却如同经历了半个世纪。(表情:折磨。)

哭泣的兔子 20:10:30

这么夸张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10:47

一点也不。你无法理解。

惊回首,你的长篇似乎接近尾声了。

哭泣的兔子 20:11:12

是啊,瞎子磨刀——快了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11:38

我想借此机会,跟你汇报一下。

不,我来忏悔,以戴罪之身。

如果你同意,我打算将今天的聊天记录发到“中国结”上去,作为《何方神圣》的一个跟帖。

哭泣的兔子 20:13:07

有话直说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13:22

我,就是那个洪水。我来……自首。

希望能得到你的、乡亲们的宽恕。(表情:心碎。)

哭泣的兔子 20:13:37

我早猜到了,你一直否认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14:01

希望你谅解。你知道,知耻近乎勇。

今天晚上,我要从实招来。

上次我跟你说过,我曾经,有个女朋友,姑且叫她“孟鸽”吧。

我和孟鸽是同学,下乡之前,我俩的关系基本上就明确了。

后来,她先上调走了。

最近,我与她联系上了。我向她推荐了你的这个帖子。

我也向其他几个插友推荐了。包括下放在新市的或其他地方的。

她一直在看。他们也在看。和我一样,他们感觉很亲切。

只是她不跟帖。他们也不跟帖。

我告诉她,我就是“广阔天地一剩男”。

但我没说,我同时还是“嘻哈努克”。

哭泣的兔子 20:21:48

啊?你又是“嘻哈努克”?怎么可能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2:07

怎么不可能?我有点人格分裂,对吧?

哭泣的兔子 20:22:28

怪不得“嘻哈努克”也销声匿迹了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2:39

我不是跟你说,“要出一趟远门”么。

这一次,是心灵的一次远足。

哭泣的兔子 20:22:57

信息量太大了,反应不过来了。你慢一点。

你当真是“嘻哈努克”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3:28

我有必要再跟你撒谎么?

我后来上了江南大学的夜大学,中文系。

我的毕业论文是《当涂方言词语杂释——兼及方言词语的文学记录》。

如此说来,我俩还是校友。我知道你是数学系的。

哭泣的兔子 20:24:03

难怪,你做过功课。

你对我家乡的风土人情似乎比我还熟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4:21

那是一种情结吧,或者,也是为了还债,或者赎罪?

我用两个网名在“中国结”注册了会员,就为了跟自己较劲。

从看到这篇文章的那一刻起,我就在两个角色之间转换着、纠结着。

有时来不及转换身份,连我自己都混淆了,就直接由“剩男”作注解了。好几次,你应该还有印象。

(就像是阿兰·德龙。他在电影《佐罗》中一会儿扮演养尊处优、装腔作势的总督,一会儿又是神出鬼没、除暴安良的蒙面大侠。)

你知道么?那很痛苦,很容易崩溃。

哭泣的兔子 20:24:45

你为什么要这样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5:00

在我心里,一直有两个声音在打架。

一个想为自己辩解,一个试图解剖自己。

一开始,双方各战五十个回合不分胜负。

网络,是个特别容易让人放肆的地方。

渐渐地,“剩男”体力不支了,可他还想负隅顽抗。

后来,孟鸽出手了。

哭泣的兔子 20:25:21

她帮谁了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26:35

她帮我战胜了自我。

我还是从头说吧。曾经,我是个热血男儿。应该说狂热。无比虔诚。我真心以为我投身于一个伟大的事业。那时,心里没有一点杂念,就是无条件服从、紧跟。当时有所谓“四个一切”。

我真傻,我真的以为那个无比美好的社会即将在我们这一代实现。

想到这一点,我就激动得夜不能寐。我愿意为此抛头颅洒热血。

哭泣的兔子 20:31:06

好多人都这样纯真过。“纯真”过了头,就到了邪恶的程度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31:30

对于下放,我认为确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锻炼,所谓“经风雨见世面”“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”。我天真地想:等我从这个大熔炉毕业了,就很优秀很完美了,就会被派上大用场,我们将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大显身手。

可后来,孟鸽却先走了。她并不比我表现好。

哭泣的兔子 20:33:37

那是因为什么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33:46

公社主任占有了她。

不完全是欺侮。应该有交易的成分。

她提了一个附加条件:把我调进民兵指挥部。

当我得知了真相,我的世界,瞬间坍塌。我差点儿疯掉了。

从此,我走向另一个极端。等到你家盖了新房,我去闹事,就纯粹是为了表现自己。我希望快点离开农村。而要达到这个目的,就必须有新的战绩。所谓“不要吃老本,要立新功”。

哭泣的兔子 20:40:17

可后来,你好像也一直等到知青大规模返城才走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41:12

是的。我得罪了一人,就得罪了整个领导层。

他们是利益共同体。他们就是在打击报复。

你知道怎么回事么?原来的那个主任,在孟鸽那里得手之后,狗改不了吃屎,越来越明目张胆,玩弄了好几个。

我咽不下那口气,找准时机,揭发了他。

他被逮个正着。在**。后来他被判刑了,关进了白湖农场。

后来调来一个新主任。

他觉得我是个危险分子,一个烫手山芋。

在这一点上,领导们心照不宣,达成了一种默契:冷落我,变相惩罚我,不给任何机会。温水煮青蛙。他们就想把我消磨掉。

哭泣的兔子 20:48:15

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0:49:01

想想你的二爷爷,我和他,往日无仇近日无怨。可我们,竟然轻信他是个大特务。或者,也不那么信,只想着搞出点事情来。我们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是在折磨他,反而认为他罪有应得。多么自私、可怕!

可斗争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。

我是说,我并未得到相应的回报。

他们似乎有意淡化了这件事,只字不提。

我很沮丧。就这么过了三四年。

后来你家盖了新房子。

我又以为找到了一个切入点,就想闹得更大。

我彻底走火入魔了。

孟鸽说,我心里就住着一个恶魔,我被附体了。

哭泣的兔子 21:03:24

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05:07

我一直不敢正视这些。总是企图掩饰、抵赖。

另一方面,也意识到了问题。

但,只是从外围做一些弥补,不愿意真正触及灵魂。

直到你开始写这个。

你并没有针对谁,我却很慌张。似乎要被人扒光衣服示众了,惶惶不可终日。同时,又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,是时候对自己、对昨天刮骨疗毒了。就这样,两种念头交替出现,此消彼长。

网络,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东西,人在电脑前,活生生的却匿名,如同蒙了面,谁也看不清你的嘴脸,有的时候就会变得很放肆——这种放肆让自己事后都很吃惊。

我越来越紧张,越来越手足无措,眼看着就要狗急跳墙了。

这时,一直潜水的孟鸽联系到了我。

哭泣的兔子 21:18:35

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19:03

她约我在赭山公园见了面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。

我和孟鸽多久没见过了?我们都老了,六十多了。

她之前一直在那个“东风”化肥厂,直到它垮掉。

她下岗后,在街上摆摊下水饺、面条。

奇怪,这么多年,我从来没在大街上碰到过她。其他插友倒是跟我提起过她,但我一直不想见她。我还记恨着她。

她比我吃的苦要多。她丈夫五年前去世了。

她小儿子这几年赚了钱。她算是苦尽甘来了。

她说:“我们是受害者,又害了人。”

她说:“我们干了坏事,不能装得跟没事人似的,捂得严严实实,俨然从来没有发生过,直到把这些带进骨灰盒里。殊不知,过错或罪恶,是一块顽铁,难以火化。”

她又说:“现在行动,做点什么,也许还算亡羊补牢。”

等到我们这一辈都不在了,那就真的晚了,说不清楚了。

她读的书并不比我多,却比我看得透彻,也比我勇敢。

她的话,如醍醐灌顶。(表情:流汗。)

哭泣的兔子 21:32:12

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33:03

记得《克雷洛夫寓言》里有一则《小孩子和蛇》:一个粗心大意的小孩子,把一条蛇当作鳗鱼抓了起来。当他发现抓错了的时候,吓得脸色比衬衫还要苍白……

哭泣的兔子 21:39:31

……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40:41

你的省略号,像是射向我胸膛的六颗子弹。

前几天,就是前天,我和孟鸽,还有另外三个插友回到了何方村。

哭泣的兔子 21:43:28

你们去干吗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45:01

就是去看看。你要说怀旧、忏悔、“致青春”,也行。

我们计划好久了,一直在做各种准备。

结果那天去了不少记者。皖江晚报、江东晨报、芜湖卫视都去了。他们都想做个专题。

今天《江东晨报》上有半个版——“漫漫插队路,浓浓忏悔情”。还有照片。你那里看不到这个报纸吧?你给个地址,我寄一份过来。

哭泣的兔子 21:48:06

报道、专题、照片。又是大张旗鼓、轰轰烈烈。

你们又想抢占制高点、让万众瞩目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50:41

你这样说,我没办法。

可能会有不少人与你看法一样。

我们没想这样。记者不是我们联系的。他们嗅觉灵敏,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,就来劲了,说他们来组织,搞出规模来。

我开始不同意,架不住他们一个劲地鼓动,后来就答应了。

怎么说呢?还是虚荣心在作祟吧。

那天确实够声势浩大的,一共八辆车。可老知青只有五个。

其他人都不相干。还有些小年轻纯粹去玩,一日游。

哭泣的兔子 21:55:06

有些滑稽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1:57:01

我们打算多约几个插友的。好多人不愿去。

他们要么在家带孙子,要么就笑话我们装孙子。

孟鸽说:“不管他们,一个人也要去。”

哭泣的兔子 21:58:06

都见到谁了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2:00:01

就像你所描述的,那块面目全非了。

想找你二爷爷的坟,问了好几个人,都说不清。

也想找你妈妈的坟。他们说,你将骨灰带走了,带去海城了。

杨队长也不在了。几个老的,都没见到。运气不好吧。没碰到一个认识的人。老刘书记也老了,在家里不出门了。现在也是小刘书记,是老刘书记的大儿子。他陪着我们绕了一圈。我们在那里瞎转悠,什么都没找到。

那个黄昏,热气蒸腾,天地间如同一个大桑拿房。

我们来到“马上高速”北面的一片荒地。

可能是从拍摄角度考虑的吧,为了追求“视觉震撼”?主持人安排我们跪下了。其实原本没有那么夸张。我们只好配合。

面向莽莽青山。一山的树仿佛就是众乡亲。

音乐起,是王佑贵的那首“我们这一辈”。

“我们这一辈,和共和国同年岁,上山练过腿,下山练过背……我们这一辈,熬尽了苦心,交足了学费……”

好多人来看热闹。大人小孩都有,叽叽喳喳的。

导演说:“你们五个,面对这片热土,要露出凝重的表情。”

哭泣的兔子 22:12:11

我感觉怎么像一场“年代秀”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2:13:30

现在回过头来我也觉得像作秀。可当时,在那种氛围下,特别是当音乐响起的时候,我们觉得很庄严。那一刻,我真的流下了泪水。

滚烫的泪,几乎要灼伤我的脸皮了。

四十年了!人生有几个四十年啊!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2:14:01

我承认,他们想渲染气氛,结果搞得有点假。

可我是真诚的,孟鸽也是。

我来不及和他们计较,一心一意地难过、追悔。

那一刻,我真的哭了,无声的。

为以前的骄横,长久以来的怯懦和顽固。

为那个错把一条蛇当作鳗鱼的小孩子。

闪光灯闪烁,摄影机“呜呜”、照相机“咔嚓咔嚓”,惊动了树上的知了,惹得它们大喊大叫。

……

今天,向你,真诚地道歉。

为四十年前的伤害。为前几天的捣乱。

捣鬼有术,也有效,然而有限,所以以此成大事者,古来无有。

这是鲁迅的名言。

也许,罪孽犯下了,就难以清洗……

我不晓得,有什么办法,可以作一点点弥补?

蒋晓图,你能代表乡亲们,原谅我么?(表情:拜托。)

哭泣的兔子 22:25:15

我代表不了乡亲们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2:27:28

你自己呢?

哭泣的兔子 22:30:10

我?此刻心里很乱。

十几天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太密集了。

一切太突然了,就像假的一样。

你们,真去了何方村啊?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2:35:21

你还是不信?

如果你相信我就是“嘻哈努克”,不妨再看一遍他的跟帖。

你会发现,我不是突变,不是。

(可悲啊,我像在乞求什么。)(表情:无语。)

一直以来,我是有所认识的。

而且,我认为,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坏人,他的内心深处,也一定,起码偶尔,会闪过一些善念,包括谴责自己的想法。

至于我们有没有去过何方村,这不难验证。

哦,对了,我们见到了何自强,也就是“盒子枪”。

何自强更有钱了,住在“康庄花苑”。他还在马鞍山买了房,钢球厂也搬到了丹阳街西边的开发区。

之所以刚才忘了提到他,是因为他对我们的“何方之行”也很不以为然。他说:“你们这些人,成天不干正事,就爱搞这些虚头巴脑、浮而不实的玩意。”

也许就因为他的这句话,后来他请我们去河东饭店吃饭,我坚决不肯。

那些人留下来了,说要补些镜头。

我一个人饿着肚子走了,回家了……

你不相信,我也没办法。

哭泣的兔子 23:08:17

我……选择相信。可是,太迟了。

我还得准备明天的课。我要下了。

广阔天地一剩男 23:13:26

你,总得说点什么……

哭泣的兔子 23:16:41

我不晓得该说什么。我要是说点儿诸如“渡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”之类的话,就更像戏剧了。

况且,我也没资格表态。

今天就先聊到这儿?

这个聊天记录,你想怎么处理,都行。

今天晚上,我妈照例会托梦给我。

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。她一定还记得你们。

我下了。再见……

楼主:哭泣的兔子 时间:2013-07-04 10:15